妈妈,他们给我准备了许多吃的东西,那种在咱们乡下,你见都没有见过的东西。我猜,它们一定很好吃,因为我在学校常见我的同学们吃,尤其是女同学。
可是妈妈,来这儿两天了,我一口没吃,虽然很饿,但是我却一点也吃不下。
妈妈,我本来打算给你打个电话,然后从窗户里跳下去,但是我没有电话,我也怕疼,怕你从睡眠中惊醒,然后心慌、失眠,就再也睡不着了。所以,我还是给你写一封信吧。
此刻,我正躲在一间厕所里,笔是偷来的,纸是绵软的手纸。
妈妈,我不知道现在几点,反正是后半夜,他们都睡熟了。我从七楼的窗子向下看,陌生的街道上连个鬼影都没有,商店也全部关门,右前方大约200米的路口,有一盏红绿灯在冷风里交替闪烁。
妈妈,你知道这两天我在做什么吗?其实我也不知道,小东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说他一直忙着做生意多年未曾见我,想让我趁着假期去另一个城市找他。妈妈,你还记得小东吧,住咱们隔壁,小时候我俩经常一块偷跑出去下河摸鱼,有一回你还为此打了我一顿。后来上到初中,小东跟他爸妈去了外地。妈妈,我说的这些你都还记得吧,嗯,你应该记得。我跟你说,现在的小东已经长成大小伙子了,跟我一样帅气,他到车站接我的时候我差点没认出来。不过妈妈,小东变得没以前那么爱说话了,我想可能是受他爸妈离婚影响的。
妈妈,这个城市很美,整洁的街道,秩序的交通,善良的市民,公交车上连小孩子都主动给老人让座。小东先是带我吃了晚饭,然后去见了他的朋友。小东的朋友大都是搞培训的,说白了,就是给人上课。小东说,反正闲着没事不如让我一起去听听。所以昨天,我跟小东来到了这里,这是一个偏僻的小区,我们在一栋楼的第七层,房门是笨重的铁皮。他们说,培训的内容关于商业机密,需要暂时上交通讯设备,而且在此期间不允许私自外出,不允许跟外界的任何人联系。
妈妈,天亮后他们还会给我上课,讲一些创业发财的大计。你知道吗,这对于我一个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年轻人来说,诱惑力实在是太大了。可是妈妈,你知道,我从小是个听话、踏实且倔强的孩子,每当他们给我讲授那些赚钱窍门的时候,我耳畔就回荡起你曾反复叮咛的话语。你说:“春种一粒籽,秋收一颗实。”当时,我还跟你调皮,“种一颗收一颗,那还种什么啊?”你哑口,但我心里明白,你是想告诉我:普天之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妈妈,我感觉小东被人骗了,我被小东骗了。
因为就在昨天,就在我们上课的教室,我看到四五个人把一位姑娘围在中间打。那位姑娘抱着头趴在地上,哭喊声钻进我的骨缝,我感到一阵阵坚硬的疼痛。妈妈,那位姑娘长得好看极了,就像年轻时候的你。我想要去劝阻,但被小东拉住了,他把我拽进另一个房间,叫我不要多管闲事。可是,妈妈啊,那是闲事吗,那是施暴啊,而且是几个彪形大汉对一位柔弱的姑娘施暴。妈妈,现在我后悔死了,后悔自己当时没有任何行动,哪怕是一句温和的话语也能让他们暂时把注意力分散,减少姑娘的疼痛。可是,我没有,我太懦弱了,我都不知道下一次偶然相遇的时候,我该如何躲闪那位姑娘瘦弱的目光,我该以何种方式假装理直气壮地站在她身边。妈妈,我再也不愿想起那一幕,可是我晚上睡不着觉,只要一闭上眼睛,那血淋淋的场面就出来纠缠我。
所以,妈妈,在这儿,我怎么能吃得下东西呢?
除非,我回家去,你即使是熬一锅大米稀饭,我就着咸菜也能吃得香甜;或者,你来学校看我,我们在食堂随便要点什么,我也能让你看到我饱胀得走不动路的样子。可是,在这儿,我实在一点也吃不下,我宁愿饿死。
是的,妈妈,你不用去劝慰我,我就是这么想的。
妈妈,现在几点了,是不是天快要亮你快要起床了,我看到窗外的那一片天空泛起了红光,远处好像还传来鸡鸣狗吠声。唉,瞎说,城市里哪来的鸡鸣狗吠,城市里的鸡只负责下蛋和被宰杀,城市里的狗只负责遛弯和被观赏,城市里只养麻雀和鸽子,并且被好好地保护着。哪像我们像乡下,什么鸟都能来,什么鸟都喜欢来。妈妈,我想家了,饿着肚子也想回去。
妈妈,如果有一天他们逼着我给你或者爸爸打电话,你们千万不要接,顺便告诉我姑姑家和舅舅家,如果接到我的电话就什么也别说,直接挂断。因为我猜想,那时候一定有人监视我,一定有人站在我旁边,而且我的电话开着免提,他们会让我跟你们要钱。真的,千万别接,我怕一不小心哭出声来或者说些他们不爱听的话,他们也会像昨天对待那位姑娘一样对待我。因为这两天我已经大致摸清了他们的思路,先是糖衣炮弹,然后是上课洗脑,如果这两样没起什么作用,他们就会狗急跳墙用暴力使我屈从。所以,妈妈,你暂且不必为我担心,我只是有些饿而又吃不下东西而已。
妈妈,你还没睡醒吗?天真的快要亮了,我这封信也不知道还能写多久,但即使知道你不太可能会看到,但我还是想写,而且天一亮我就会把它揉成一团冲进下水道,我不能让他们发现。妈妈,我真的有好多话想说,但没有人听,小东愿意听,但我不能跟他讲。
妈妈,我不想说人心会变,但我真的从未想过会被自己儿时的玩伴欺骗,他把我百分之百的信任像白纸一样糟蹋了。我有些伤心难过,但是妈妈,我一点也不怪他,希望你也别太追究。说实话,我看他比我可怜的多,因为他到现在都不明白自己究竟身处怎样的境地,他像是蚕蛹一样吐出谎言和欺骗的丝将自己紧紧包裹,无法理解外界世俗平凡、踏实安稳的人们,只是一味地相信在那个虚幻的世界里,有一天他能富甲一方,出人头地。他也是受害者,而且比我所受的伤害要大得多。想到这些,我就不厌恶他,只是无端增添了许多同情,甚至怜悯。妈妈,再等几天我想冒险去告诉他真相,虽然他不太可能相信我,甚至可能将我置于更加危险的境地,但我实在不愿意看到他活在一个深深笃信着却容易一戳就破的虚假的世界里。
妈妈,破晓了,鱼肚白已经出现在东方的天空。我也快要止笔回到床上去了,以免他们心生怀疑。妈妈,你且放心吧,我决定早上吃点东西了,不再自我消耗。而你曾教授给我的一切为人准则和优秀品质早已浇筑了我坚若磐石的意志力与价值观,它们将作为拖拽我在这片泥泞之地免于滑向深渊的强劲力量。所以妈妈,你不必心急,也不要上火,只管耐心等待,认真布置我的卧房,用心做好每一顿饭,因为我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回去。而这次暂别,其实就像小时候玩的捉迷藏游戏一样,我只是想给你一个久别重逢的惊喜。
妈妈,我不得不停下了,因为我听到外面吵起来了,楼下好像也很热闹。
妈妈,你看,天亮了,人们都起来了,阳光从窗台上照了进来。
再等一下,妈妈,我好像听到了警报声,此刻,还有敲门声……妈妈,你听,小东的脚步声,他应该是去开门了。
“不许动,警察。”
妈妈,你听啊,多么动听的声音,语气就跟你呼唤我乳名的时候一模一样。
妈妈,就到这里吧,我要收拾东西回家去。
妈妈,饭快要做好了吧,我饿了。
作者:王帅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