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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衣下的陷阱

发布时间:2016年12月14日 00:00 编辑: 点击量:

小安发来短信的时候,我在键盘上敲完最后一个字。过去两个月里的点点滴滴此刻以一笔一划的形式载入文档。房间里没有开灯,光线昏暗,只剩下屏幕上闪烁的幽蓝光芒在缓缓流动。

“都过去了。”她说。

“是,都过去了。”我飞快地按下几个字,放下手机,伏在桌上。而那些过去的一切终究以一种执拗的方式印刻在我们成长的轨迹中,在时光的消磨里褪成疼痛而又不可磨灭的记忆。这些记忆,始终像发生在昨日。

我一向不接陌生人的电话,也许那天是刚结束一通电话,所以才又鬼使神差地按下接听键。电话彼端的男子说,他在网上看到我的求职简历,我的个人条件符合他们的要求,想要聘请我为一家网店即将上市的秋装拍摄一组产品照片,并且提出了一笔相当诱人的薪金。我的理智让我按捺住难以言喻的欣喜,简单地说了几个字:我考虑一下。诚然,吸引我的就是那笔钱。我的父母挣扎在城市的边缘,为城市的发展构筑起一砖一瓦,看着一栋栋摩天大楼在城市的水泥地上肆虐。即使呕心沥血,他们终究也只是这片土地上的“边缘人”。十八岁的我不想再那样心安理得的接受他们给我的每一笔钱。

小安告诉我她接到了同样的电话时,我并不意外,一同投出简历,面容姣好的她更有被相中的可能。接下那份工作,和家人朋友说明去向,我和小安去了工作地,深圳。

那一日,深圳的天很蓝,和记忆力里那些处理过的充斥着文艺气息的照片中的蓝天重合。“或许是为了迎接我们的到来”小安打趣地说。来接我们的女人有些胖,贴身的衣服衬得整个人更显臃肿。在出租车上,她很轻松地和我们聊天,谈起了她的大学时代,关于她和她丈夫的往事。下车后,她借走我的手机,打了一通电话,用完我手机里所剩不多的电。她带着我们拐进一条偏僻的巷子,和我生长的小镇上的小巷很像,只是它寂寥地蜿蜒在城市里。小安的疑虑和我不谋而合,当我们正计划着联系家里人时,从巷子另一端走过来一个健硕男人,径直拿走了小安的手机。此刻,我已经清楚地意识到,我们落入某个黑暗的陷阱。

我们被带到一个院子,院子的铁门油漆剥落,散发着腐朽的味道,张牙舞爪地笼罩着整个院落,从墙角到墙壁,遍处青苔,几欲爬到我们脚边。院子内有一排房间,我们被安置在从左往右数的第三间房子里,进屋前我的手机被收走,屋内陈设简陋,床,桌子,小板凳。

胖女人第一天始终跟着我们,有些漫不经心地和我们聊着,这样的随意于我是更大的讽刺。小安一直紧紧握着我的手,手心渗着冷汗,分不清是谁的,她的身体战栗了很久。我屡次询问胖女人关于工作的事,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不用着急,只要我们听话,一切好说。胖女人离开房间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想私自走了,来了这里,你们两个女孩出不去的。

被一个身形魁梧的男人领到另一个房间已是第二天上午,屋子里聚集了很多和我们年龄相仿的人,大都一副颓然的模样,似乎在这样的环境里已经生活了一些时日。对于工作,我已经彻底绝望。

我们开始了所谓的“上课”。第一次讲课的是一个中年女子,她的脑子似乎就是一个移动的故事库,那些故事就是网上遍地开花的“心灵鸡汤”。我清晰地记得在我的高中时代,那些故事确实给予过我力量,当我面对可怜的分数,当我一次次抬头看到黑板上的高考倒计时,当电话彼端妈妈温柔地说:别累了自己······我曾天真的以为,那些故事里的奇迹会发生在我身上,即使我只是芸芸众生中微不足道的一份子,当然,那些都只是我以为的。所以此刻,中年女子在前面唾沫横飞,映在我的眼里,也只是一出荒诞的独角戏。坐在我身边的小安,竟然靠在我的肩上合上了眼,手依旧挽着我的胳膊。我愿意相信,这样一个简单的女孩,会是我一辈子的朋友。

中年女子最后的总结:我们只要一心一意跟着他们一起做,她所说的一切都会变成可能。她讲述了一种“几何倍增学”理论,试图让我们吸纳更多的人进入这样一个团体,以此实现自己的“金钱梦”。我更进一步肯定了我的判断:我们落入了传销组织。这是我无法否认的事实。我抱着正确的初衷误入了这包裹着糖衣的美妙陷阱,这是我曾以为的只会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而我现在确实坐在这样一间屋子里,室内空气潮湿,门外守着几个大汉,电影一样的情节。很多灾难与不幸,在大多数人眼里,始终也只是饭后的谈资,说着,说着,也就忘了,因为那只是独立于我们之外的事情。就像此刻我正经历着的,也是我曾经和父亲磕着瓜子,坐在电视机前看到过的新闻。清晰地记得父亲还感慨着:这些大学生啊,就是缺点心眼,不知道提防着,你以后在外面啊,一定要多长点心。我却依旧没能摆脱这样的不幸。

我环视了一下周围,思考着身边的年轻人又是以怎样的方式来到了这里?有的人神情麻木,有的人很亢奋,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或许我们来自不同的地方,但落入的是同样的境遇,这样的境况于每个人有不同的理解,于我是一场噩耗。一定相同的一点,大概就是我们身后,都有着与我们失去联系,焦急而又害怕的家人朋友。离开前的一句“再见”,是他们笃信的再次相见。

这样的授课持续了很多天,不同的讲课人,大致相同的授课模式。我始终抱着一副毫无兴趣的姿态。他们对我和小安的态度开始转变。当那一巴掌甩在我的脸颊上的时候,我听到的是重物落地的沉闷声响,小安被踹倒在地,透过凌乱的头发,我看到小安的面部扭曲着,这可能也是我此刻的面部表情。我的头发再次被撕扯着,持续的掌掴让双颊几乎失去知觉,感觉一股钝重的力量朝我挤压着,我憋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耳边是小安努力抑制着的抽泣声。这种情况下的哭声总是更容易激发人的施虐快感。我不知道时间是怎样的一秒一秒流走,那样的慢速就像被拉着倒行一般。当他们走出房门的那一刻,我恍惚的以为自己正被囚禁在牢狱里,我那还有无数可能的未来或许就要以这样的方式被扼杀,无情地,决绝地。室外的光线在房门打开的一刹射进来,勾勒出他们的背影,就像来自地狱的使者离开的样子。

这样的场景像一团乱麻,纠结的扭曲着,缠绕在我记忆的网上。

我很庆幸他们让我和家人通话,索要钱物,即使在被完全监视的情况下。这样的通话在我身上,本身就是一种异样的表现,至少,到现在,我很少主动向家人开口。

浑浑噩噩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小安开始变得越发沉默寡言,有时候突然开始哭泣。只有睡着的时候才能平静下来。我从未预料到我的内心可以如此强大,即使恐惧与不安,也始终相信能走出这里。小安的信念必须由我和她一起支撑。

整个暑假最美好的一天到来的时候,我在跟小安讲我小时候的趣事。房门突然被打开,穿着警服的男人笔直地走过来,他说,别怕,没事了。是的,没事了。他搀着我和小安走出那间屋子,院子里从左往右数的第三间屋子,阴暗的,陈腐的,充斥我的噩梦的屋子。原来,穿着警服的男人是这般有魅力。那天的天也很蓝。

所有的担忧,在亲人朋友见到我的一霎那,也仅仅只是一个拥抱,含着泪拥抱,如此幸运,还能这样拥抱。所发生的一切终于只是往事了。

在键盘上敲完这所有的字,一个更加圆满的句号就这样画上了。正如小安说的,都过去了。我和小安将自己的这段经历整理成文字,放在了网上。希望看到它的那些认识的,或者素未谋面的朋友,对于这这样的经验教训,有一点点领悟。

我幸运地走过了这一遭,这一次的成长会是我一辈子无法忘记的成长。

作者:杨洋